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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對中國科學技術史研究的歷史稍作梳理,就會驚訝地發現,中國農業的古今之變與醫藥學的中西之別是個近現代以來的學術命題。在此之前,中國傳統農業與醫學基本上是沿著自己既有的理論體系與實踐路徑前行,在保障社會經濟發展與人民身體健康方面功莫大焉。但是當人們開始使用西方的自然科學的學科體系與思維模式對它們加以審視時,就會發現中國傳統的農業與醫學雖不能以“現代科學”予以充分的認識與解讀,但是它們在生產與醫療實踐中是可以“古為今用”的。于是便有了古今農業與中西醫藥學的區分,這或是中國農業與醫藥學史研究在中國科學技術史研究中較早起步的契機之一。
學術界有人認為,中國的傳統農業社會,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已經發展成為非常精致的農業文明。在中國傳統農業的既有生產結構中始終包含著自足性生產與商品性生產的雙重要素,農民的糧食生產是為了解決溫飽問題,而林特產、畜牧業、茶葉與絲綢生產在中國傳統農業中具有明顯的商品經濟特征。這些商品性生產,或表現為《史記·貨殖列傳》中以營利為目的的規模化專業經營,或隱含在五口小農家庭里的男耕女織牧童結構之中。正是這些商品性生產構成了古代社會經濟的發展與繁榮的基礎,并且支撐了歷史時期著名的絲綢與茶葉貿易,使我們很長一段時間內在對外經濟交流中處于出超地位。即使到了明清時期,東方精熟的傳統農業生產方式與西方初興的工業化進程之間并沒有拉開太大的距離、并沒有形成顯著的績效差異,甚至在經濟總量、人均財富與對外貿易方面仍具有某些比較優勢。如果沒有英國殖民者以“罪惡的鴉片貿易”去抵消貿易失衡并由此引起的鴉片戰爭,中國或將繼續沿著其既有的路徑前行并且孕育出具有中國特色的近現代發展模式。在探討中國近代化啟動遲緩問題上,我們經常習慣于從制度缺陷方面尋找原因而很少從制度韌性方面去考慮問題。東方和西方在封建社會分別實行的是地主制經濟和領主制經濟,相較而言封建領主經濟屬于凝態結構而地主經濟屬于動態結構。能者升華不肖者瓦解,動態結構在客觀上增加了農業經營的競爭性,促進了地主地主階級的新陳代謝,“使封建經濟產生了某種堅韌性,延緩其瓦解過程”(胡寄窗《中國經濟思想史》下)。
我們慣常以保守落后與自給自足描述中國的傳統農業,但是美國東方學者勞費爾在《中國伊朗編》中曾高度稱贊中國人向來樂于接受外人所能提供的好事物。他說中國人善于“采納許多有用的外國植物以為己用,并把它們并入自己完整的農業系統中去”,有人把它稱之為農業進程中的 “拿來主義”。中國古代對域外嘉種美利的引進一直是持續不斷的,而秦漢、唐宋和明清,無疑締造了其中的三次引種高潮。經過風土適應的歷練、技術改造的積累、潛移默化的文化接納,這些引進的作物逐漸適應中國的生存環境,并且融入到中國的社會、經濟、文化、科技體系之中,逐漸形成有別于原生地的、具中國特色的新品種。歷史時期域外經濟與高產作物的引進,滿足了中國農民的溫飽性需求(養體性農業)與增收性需求(商品性農業),對中國農業的發展與社會的進步做出了重大貢獻。甚至影響了國民的飲食習俗,緣此而出現了生活的“胡化”傾向。值得注意的是,在最早接觸西方自然科學的過程中,“中國面對西方并不自卑,也沒有驚慌”,而且對與農業相關的科學內容受到了充分的關注。徐光啟與傳教士熊三拔合譯的《泰西水法》,是一部介紹西方水利科學的重要著作,《四庫全書總目》稱“是書皆記取水蓄水之法”;由德國傳教士鄧玉函口譯、王徵筆述繪圖的《遠西奇器圖說》是我國第一部介紹近代歐洲機械工程學、物理學方面的專著。王徵據此制作轉碓、代耕架等農業機械,“皆裨益民生”。
在晚近的現代化發展進程中,中國農業也并沒有選擇替代型路徑,而實際上走了一條傳統農業與現代農業相結合的道路。一些非農行業的古代發明與創造,隨著時代的發展與進步已經被浩瀚的歷史長河所湮沒,在現代社會中已經難覓痕跡;而古代農業技術發明創造作為“活態”的農業文化遺產,在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的轉化中仍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許多農業技術發明創造仍然被今人所利用,發揮著重要的經濟與生態效益。中國傳統農業尊天重道、因地制宜、農牧結合、精耕細作、用養結合的優良傳統,既是獨具特色的理論技術體系,也是彌足珍貴的科技文化遺產,更是中華民族彌足珍貴的思想文化觀念與精神價值取向。只要農業仍然具有自然與社會再生產的基本特點,這些基本的指導思想與原則也就永遠不會過時。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農業現代化進程明顯加快,貢獻率逐漸加大。現代農業給我們帶來的高產、豐收與勞動力解放是勿庸置疑的,但是當我們在全力推進近現代農業的同時,西方發達國家已經開始重提家庭小農規模與遵從農業的自然再生產特點問題。他們反對把工業生產的方法套用到農業上,大規模集約化養殖動物、大規模單一作物種植、利用人工設施進行反季節種養等。大規模集約養殖,建立了許多動物“集中營”;大規模單一種植,帶來了作物種質資源的消亡;人工設施農業,把田園變成了車間。最關鍵的是,由現代工業化農業所帶來的能源與資源的耗費,土壤、水源、空氣的污染,化肥、農藥的超標,食品安全性的降低等,已經成為我們需要著力應對的緊迫問題。這難道就是我們當初的追求目標嗎?這樣的農業能否可持續發展?很值得我們深思。在這個時候,人們更多地追憶與回想起傳統農業的諸多好處。
從學術與理論層面上去說,如果把現代化看作是一個發展與進步的過程,那么以現代化相號召,就可以激勵人類從現實社會向理想社會的邁進。但是我們可能并沒有仔細想過,所謂的現代化或是諸多有關人類歷史與社會分期分類方法中內涵與外延最不確定的概念之一。從不同視角觀察認識人類歷史,就會形成不同特點的劃分方法。這些劃分的出發點是基于各自對應的研究領域,雖然可相互涉及、交叉,以為參照,但每種劃分必須是最能體現本學科屬性的分類體系。例如與社會文化史研究相對應的蒙昧、野蠻,文明時代;與科技、考古研究相對應的木石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機械時代;與社會政治形態研究想對應的原始、奴隸、封建、資本主義及共產主義時代;與神話研究相對應的伏羲氏、有巢氏、神農氏時代等。
從生產形態上講,經歷了采集漁獵時代、農業時代、工業時代,甚至后工業時代。也可以以時間為序列,把歷史劃分為史前時代、上古時代、中古時代、近古時代以及近現代等。仔細比較后我們就會發現,時間序列的劃分方式除了建立了起歷史的時態概念以外,本身并不能反映每個時代的社會經濟科技文化內涵。而且具體到每個時代,相對于之前皆可謂之現代,相對于之后則可根據時間長短或謂之古代、或謂之近代。我們所說的現代化一詞大約產生于18世紀,其含義同樣具有明顯的不確定性。經過較長時段的歸納與總結,我們認為一般意義的現代化,是指西方工業革命以來人類社會所發生的深刻變化,這種變化包括從傳統經濟向現代經濟、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傳統政治向現代政治、傳統文明向現代文明等各個方面的轉變等。但是如果把現代化看作是一個發展過程,那么在它的不同發展階段的所謂現代化的基本要素與內涵應該是有所區別的。
從18世紀到21世紀,人類文明進步實際上經歷了經典現代化與新現代化等不同的階段。經典現代化是指從農業時代向工業時代、農業經濟向工業經濟、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的轉變過程。新現代化指從工業時代向知識時代、工業經濟向知識經濟、工業社會向知識社會、工業文明向知識文明的轉變過程。以上指標是以某些發達國家為參照而確定的,而大量的發展中國家有的迄今還沒有實現第一次現代化,有的尚處在第一次向第二次現代化的過渡階段。在欠發達與發展中國家,農業向現代化發展或為基本趨勢,但是現實中占相當比重的仍然是傳統的技術與方法。在生產實踐中,由于需要較多的資金、技術、優良品種、農機具、化肥農藥及農用設施的投入,現代農業除了在減輕農民體力勞動強度與增加糧食產量方面有些許效果以外,在投入產出績效方面往往是不太劃算的。現代農業即便享受著較多的惠農與補貼政策,但是在比較效益方面與工業生產仍然存在著明顯的差距,這或是影響與制約農業發展的深層原因。
最后要說的是:我們不可能重回以前,但是我們也沒有理由摒棄千百年來形成的優良農業傳統。現代農業與傳統農業之間的關系,應是承繼關系而非替代關系。繼承優良傳統、發揮現代優勢,這或是未來農業發展的基本走向。
圖片來源:找項目網